第一回 山中有客勤修苦-《大明宗师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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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原来当日华山派司职收录门徒的那人对他所说的是:“凡入得我华山派门下的弟子,日后无不学有所成,倘若今日收你入门,将来你学有不成,反而辱我华山派门楣,岂不另我派百年声誉,贻笑大方?”只是谢慎自觉这话太过羞惭,难以启齿,故而一时竟是语塞,但这番话意,听者自然明白。

    那男子抬头远眺,哈哈笑道:“可笑华山派名声如此之大,见识却也不过尔尔,当真鄙陋得很。纵然资质再差,根基全无,年纪又大,难道便不能学得上乘武学么?崔琰二十始读《诗》,孔夫子五十以学《易》,又何迟之有?”言下大有不屑。

    谢慎原以为那男子定是华山派的,此时听得这话,暗道:“原来他不是华山派的人物。”又思索那人话中之意,竟似说自己尚能学得武功,心中顿时生出一阵狂喜。本来他几已断却了习武之念,之所以不肯下山离去,一来是因他性情坚韧之故,二来则是念到其父临终所言,终究不忍半途而弃。此时忽闻这话,便如人在绝境中遇到一线生机,虽不知前途如何,但究竟扔存希冀,如何能不欣喜若狂?当下言道:“望先生不吝赐教。”双手一拱,身子前斜,又欲作揖。

    那男子微微一笑,突然右手轻拂,谢慎只觉一股大力袭来,双足哪里还站立的住,身子笔直向后倒去,他突遇变故,大惊失色之下,竭力想要稳住身子,但人在空中,丝毫使不上劲力,直跌出了两三丈外。说来甚奇,这一交摔得声势极猛,但谢慎也不觉得十分疼痛,拍了拍衣服,便又站起身来,一时呆在了那里。

    那男子“恩”了一声,说道:“果然全无根基,一点武功也不会。”原来这一拂里,他用上了极高明的内家功夫,对方若是个会家子,受了这股内劲所激,则内力必然会生出感应,这是丝毫作假不得的,除非那人功力练到至醇至厚,反朴归真之境,那自另当别论,只是眼前这个少年年纪轻轻,貌不惊人,无论如何也练不到那种地步。那男子袖风甫至其身,便立知他毫无内力,只是这一摔的力道恰到好处,令谢慎丝毫没有受伤。

    谢慎原本见这男子风采俨然,语态温和,心中对他颇有好感,但这一交摔的好没来由,不免心中纳闷。此时听他话意,竟似是怀疑自己欺骗于他,不禁怒道:“我又何必要来骗你,你既不肯说便罢了,为何还要作弄于我?”

    那男子直当没有听见,只是笑道:“很好,很好。”谢慎不知好在哪里,只道他在消遣自己,心下更是恼怒。

    那男子又笑了数声,忽然似被什么东西一震,笑声顿止,走到那块峭壁之前,俯身轻拈了一朵寒梅,拿在手中,颤声道:“这些寒梅竟……竟又开花了……”摇了摇头,又道:“花虽在,人已逝,可怜花开人不知。”嘴里说着话,手指微微颤抖,花瓣便也微微颤抖,眼泪更不知不觉地怔怔落下。谢慎没听到他说得什么,但见此人片刻之前还在大笑,这会儿竟又哭了起来,心中一头雾水,不知所然,暗暗奇道:“莫非这人是个疯子?”那人哭得一会,也就不哭了,看了一眼谢慎,忽然振衣而起,一个飘身,就此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谢慎但觉眼前白影晃动,那人早已不知去向,直惊得目瞪口呆,还没等回过神来,只听得远处那男子的声音传来:“你若确想学武,今夜子时便到此地相候。”说完复又长笑,倏忽之间,笑声便已在数十丈外。

    谢慎怔然惶惑,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怒,过了良久,思忖:“他刚才是说要教我武功么,莫不是又要来作弄于我?恩,看他举止多半是个疯子,寻常人又怎会忽笑忽哭呢,可是瞧他样貌谈吐又似不是。哎,我何必去管这么多,今夜便来一看又有何妨,哈哈,至多就是再摔一交罢了。”计议已定,当即快步朝山下走去,回到玉泉院时,已是申牌将过,平日管他的道士骂道:“你娃个锤子,这一天跑到哪里去胡混了?”一口陕北的乡下土话极是嘶哑难听,谢慎支支吾吾答不上来,那道士又骂了几声“他妈的牝”,便不再理睬于他,自顾忙去。

    当晚谢慎早早用过了晚饭,一等明月既出,便出得院去,循着昨夜的路径上山,这一路之上,他心情起伏难定,忽而亢奋不已,忽而忐忑未平,忽而又是疑虑不安。待到峰顶之时,已近子时。谢慎只怕去得迟了,那人便就走了,于是向松林里飞奔而去。将到乱石堆时,只见一个高挺的身影正自立在墓前,那男子果然如约赴会,依然等在此处。月光笼照之下,但见他临风负立,衣袂飘飘而起,直如神仙一般,哪里又象是个疯子。谢慎见状大喜,心中疑虑尽消,胆气也壮了起来,走得近了,见他痴痴地望着石碑,毫无动静,便伸手拍了下他肩膀,那男子回首看时,道了声:“恩,你来啦。”谢慎见他满脸郁色,与白日里神采飞扬之状已全然不同,也不及深虑,问道:“先生日间所言可是当真?”

    那男子莞尔一笑,道:“傅某生平从未说过一句空话,你不是做梦也想学得武艺么?”谢慎暗想:“原来这人姓傅,也不知是师傅之‘傅’还是富足之‘富’?”心头却是大喜,道:“晚辈日间言语之中多有冒犯,望傅先生见谅。”

    那男子仍是笑道:“无妨。”转身又望了一眼石碑,长叹一气,续道:“我和华山一派有些因联,为之避省麻烦,是以不愿见到华山派的人物,日间试你一试,便是因此缘故,此中细由,却不足为外人道也,日后你或会明白。”谢慎见他神情怅然,似是有满腹的心事,当下不敢多问,默默立在一旁。

    过了良久,那男子又道:“我这人性子古怪,平生没什么朋友,门下也无一个弟子,更从未有过收徒之念,这一身所学,原本是打算要带进棺材里的。不意今日遇你,见你身世凄苦,心意坚诚,已有三分欢喜,更难得你还是个读书之人,身上却又全无一点读书之人的酸气,性子倒也对极了我的胃口,心里竟而萌生出收徒之念。”说到这里,斜睨了一眼谢慎。这话要是在片刻之前对谢慎说到,他自然是欣喜万分,但此时谢慎见他语气虽仍温和如故,但内中凄苦之意分明若见,竟然如何也高兴不起,只是静立默听。那男子见他无动于衷,微微一笑,道:“怎么,嫌我本事不及华山派的高手,不配做你师父是么?”谢慎这才猛醒,心中大喜,忙即跪下,道:“傅先生……不,师父,如蒙不弃,徒儿心里实在欢喜得紧。”他幼时颇读经书,通晓礼仪,当即毕恭毕敬地行了拜师之礼。

    那男子双手虚抬,笑道:“好啦,你起来吧。”谢慎只觉身不自主,整个身体便似被许多人齐力托起,不自禁地站了起来,谢慎见他这手功夫如此神妙,心中又是一阵惊喜。只听那男子说道:“为师的姓名你且记下了,我姓傅,傅说之傅,草字云山,取的是天山云海之意。我收你为徒,一半固是因为你我甚为投缘,另有一半却也实是为了自己之故,哎,说来终究是存了一些自私之念。”他叹得一声,左手轻轻探出,已搭到了谢慎肩上,又顺着他臂膀一直捏到手指,脸上失望之情一显即逝,摇头道:“骨骼太硬,要练上乘武功确实万难。”谢慎听得此言,低头不语,心中满是沮丧之情。傅云山又道:“不过这也不甚打紧,我有一个至交好友,根骨只怕比你更差上了几分,但一身惊人技艺,江湖之中人人震服,武功也远在我之上。”

    谢慎心中本已对傅云山佩服得五体投地,此时听得世间还有如此人物,不禁乍舌惊叹,心中顿生一片神往。又听得那人竟和自己一般根骨不佳,更是喜不自胜,不免想道:“若能见一见这位前辈的风采,也不枉此生了。”

    傅云山瞧出他的心思,摇头叹道:“不过我那朋友是个闲云野鹤之人,常人想要见上他一面,那当真是极不容易,更何况他……算来我也有好些年没有见过他了。恩,以你的材料,如果能有缘得他传授一两手功夫,倒是很对路子,必能终身受用。”

    谢慎心里一阵唏嘘,点了点头,又问道:“师父白天袖子只是一甩,便将我摔出了这么老远,那,那是什么功夫?”

    傅云山哈哈一笑,道:“那可不是什么功夫。你既从未学过武功,那我便只好从头教起,须知天下武学门派何止千万,但武学之道,却无外于拳脚、兵刃、暗器、轻功、内功五门。无论拳脚、兵刃或是暗器、轻功,其妙诣只在一个‘用’字之上,总而言之,便是用以伤敌,而内功却是诸般法门的根基,讲求的则是一个‘蓄’字。‘用蓄’两道虽则殊途,然临敌之际却又同归于一,这一关节十分重要,任天下何门何派的武功,也总离不开这‘用蓄’两道,这么说,你可能知悉?”

    谢慎自幼得授的不是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之道,便是唐诗宋词之学,即使身在华山的这一年里,也只是于耳闻目染之中才知道了一些粗浅的武学之术,但这武学一道,深奥之处,决不下于世间任何一门学问,这些道理,对谢慎而言实是闻所未闻,自此刻起方始初窥门径,直听得他似懂非懂,一阵茫然,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才好。

    傅云山看他神情,已知他不能片刻间便即明白这一番道理,又知这个弟子虽及中人之资,但决非是聪明绝顶之人,况且从未触及此道,一时之间便不能通晓也在常理之中。当下稍加思索,指了指那堆乱石,道:“‘用蓄’之道便如同用这木石造屋,若你空有若些木石,却不懂如何使用,那也不过一堆朽木烂石而已,但纵若你造屋的技法再如何高明,倘如没有了木石,那也决不能凭空造出屋子来,两者的是缺一不可。如此说来……”未及说完,谢慎已抢道:“这么一说,我便明白了,内功就如木头石块,拳脚兵刃之类便似这造屋的法门,两者都是不可或缺。”

    傅云山略一点头,道:“正是如此,你能明白这层道理,那也很是难得了。”谢慎自上华山以来,第一次得尝为人褒奖的滋味,心中正感十分喜悦,听得傅云山又道:“虽则‘用蓄’为一,但当人修炼之时,内外的功夫究也有主次之分,或是由外而至内,那便是走得外家武功的路数,又或是由内而至外,那便算是内家武功的路数。两者练到绝顶之时,可说是各擅胜场,难分轩轾。外家功夫先练力,再练气,以力驭气,通常以刚猛见长,而内家功夫则先练气,再练力,用气培力,多以气息柔长为胜,但那也不是一概而论的,真正的高手,无论内劲外功,自是欲刚则刚,欲柔则柔,早已不存刚柔之分。”谢慎奇道:“那内外功夫一并修炼,岂非更妙?”

    傅云山微微一怔,随即笑道:“内外兼修原也使得,但一则修炼之初太过艰难,而见效又是奇慢,二则练到最后,威力也未必就强过专修一道之人,是以也就不大有人愿意如此来练。但一个人若然能将内外武功俱练臻绝顶,那此人在江湖之上便罕逢敌手啦,这样的人,也许一生之中也未必能遇上一个,为师自己便是穷尽一生之力,也是决然练不到这般境地的。要知人力有时而尽,又怎能求得事事尽如人意呢?”说罢轻抚那块石碑,又是一声叹息,他最后那句话似是说的武学之道,却又是发心中之慨,宽慰自己。谢慎虽不懂察颜阅色的诀窍,但见他短短时间之内,竟已连发数声长叹,大异于白天的状貌,又见他每每呆看着那块石碑,便也猜想这定是和这墓中所葬之人有着极深的关联。

    谢慎知欲使他愁消,只有暂分他的心神,便问道:“那师父所学武功是属外家还是内家?”

    傅云山道:“我这一身所学,乃是源于道家,推及根本,其实便是出于华山一脉,算来更近于内家武学。”此言一出,谢慎不由大为惊诧,奇道:“什……什么,华山?师父你……你是……”傅云山料得他必会大吃一惊,淡淡地道:“天下武学,要论到源头,本来就均出自一家,我的武功源于华山,又有什么可稀奇的。你既是读书之人,想来也听说过陈抟老祖这个人罢?”谢慎道:“便是那个一睡数年的希夷先生么?”

    傅云山道:“正是此人。华山派的开派祖师火龙真人,便是他的亲传弟子。”谢慎奇道:“这陈抟老祖难道也是一个武学高手么?”傅云山笑道:“陈抟老祖自然不会武功,但他的炼气之术却是暗合了武学里的内气修炼之法。他的大弟子火龙真人,出家前原是一个纵横江湖的武林豪客,出家后尽得了其师所传,终于悟得了至高无上的武学妙谛,便此开立下了华山一派。我这身武功,大半便是脱于当年陈抟老祖所传下的练气之术。其实你初来之时,我已对你略有言及了。”

    谢慎回思上山之时,他确有言及自己与华山派有所因联,只是决计也不会想到他言下之意竟是指此,当下仍是吃惊不小。傅云山道:“我若现在不与你说明,则你日后心中必生疑惑,于修炼我这一门功夫大是有害,你现在尽已知晓,到底是愿学呢,还是不愿?”

    谢慎脱口而道:“自然愿学。”傅云山脸色陡然一沉,正色道:“好!你既然愿学,那便须先立下一个重誓,将来定要以此身武功锄强扶弱,行侠仗义,决不可心怀不正,更不能为非作歹。”谢慎见师傅面容严厉,心中一凛,当即便屈膝半跪,仰面朝天道:“弟子谢慎对天盟誓,他日若是学有所成,必定行侠仗义于世,不敢起半点非正之心,若有违此誓,便叫我死于师父手底,死后更无葬身之地。”傅云山见他言辞恳切,知他是诚心而发,伸手将他扶起,微笑道:“我让你立此重誓,原也是为了你好,倘若你将来真的心存不仁之念,做下伤天害理之事,那时也不须为师亲自动手,你自会得遭报应。从今晚起,我便开始传你功夫。”谢慎见师父终于要传授功夫,心头一阵激亢。

    傅云山道:“本来你年纪已大,又毫无一点根基,再要习练这上乘武功实属为难,但谋事在人,这事总也有法子可想,我初习武功之时,年纪比你眼下还大着几岁,不过为师当年另得奇遇,却非是你所能企及,那自另当它论了。现下我便先传你一些修气养力的法门,这些都是扎根基的功夫,你务需用心勤修,方可以期有成。”谢慎道:“是,弟子谨记于心。”

    傅云山道:“陈抟当年以睡功闻名于世,实则这是一门极深奥的练气之法,须知人在熟睡之中,最不易受心魔所扰,也就最易修习内功。这篇《蛰龙功》所载的便是陈抟的睡功诀要,你修习之后,便是于睡梦之中,也能增长功力,远胜于常人的打坐练气。这套口诀也不甚难,总纲只有八句话:‘龙归元海,阳潜于阴。人曰蛰龙,我曰蛰心。默藏其用,息之深深。白云高卧,世无知音。’”接着又把何为“归元”,何为“阳潜”,何为“蛰龙”,何为“息心”一一解释。谢慎悟性平平,但好在性子坚毅,而傅云山居然也耐心奇好,两人一问一答,约莫半个时辰功夫,谢慎已将《蛰龙功》的修炼之法全然牢记于心。

    可一到习练之时,谢慎脑海中的许多往事便一一浮现,无论如何也不能克制心神,归元守一。傅云山知他此时思绪万千,正是心魔最盛之时,稍有差错,就即走火入魔,最是凶险不过,于是伸出右掌抵住谢慎后背,运起内力助他克制心障。

    谢慎但觉一股清凉无匹的气息慢慢流遍周身百骸,把心中起伏不定的思绪渐渐压制下去,又听傅云山轻声言道:“屏息宁神,别去多想,只须按我适才传你的法门修习便可。”谢慎依言照做,终于在不知不觉之中,慢慢睡着。直到鸡鸣三更,谢慎惊醒过来,傅云山早已不知去向。

    谢慎接连两日,只睡了不足三个时辰,但此时精神却似更见佳旺,他料知必是昨夜修习内功之效,又想自己只练得一晚,便有如此奇效,惊喜之情自难言喻。

    这日夜里,傅云山又把第二篇《龟鉴法》的口诀传授与他,这路心法比《蛰龙功》足足长了二十余倍,是修神固元的入门功夫,直教到第十一天上,谢慎方始学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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