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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敛负责打下手,也是天衣无缝。鸾山女子山君怀箓,一开始还怀疑这位龙门境的道士,就算再精通民间婚嫁风俗,熟稔山水规矩,但是会不会把一场山上道侣的婚宴办得略显土腥味,不然就是过于仙家风味,反而人味寡淡了几分?很快怀箓便被深深折服了,这位来自落魄山的贾老神仙,有学问的!
只是阮邛再信任他们几位,可毕竟跟嫁女儿差不多,大概是总要显着做了点什么,便会偶而忍不住,提出一些蹩脚的建议,怀箓当然不会明说什么,朱敛自认就是个掌勺的厨子,别看贾老道长平时待人宽厚,万事好商量,一次两次与阮邛耐心解释了,再后来,贾老神仙便发飙了,当然是那种不怒自威的独到气势,就像在说一句,阮圣人,你再这么帮倒忙,可就要触及贫道的逆鳞了,一边去!
就阮邛这种在整个宝瓶洲都极为出名的犟脾气,还真就吃这套,与贾老道长诚心致歉过后,就选择默默在旁看着,眼巴巴的,再不废话什么,能帮就帮点小忙。贾老道长既没撂挑子,也没赶人不是?
这可把来这边看看进展的徐小桥给镇住了,贾老神仙见着这位右手缺了大拇指的徐剑仙,却是立即换了脸孔,神色和蔼,老道立即走去书桌,卷起袖子,提笔蘸墨写下详细的一连串待办事项,一二三四五……条理清晰,数字精准,有哪些忌讳必须留心、以及为何需要注意,都有蝇头小楷的批注,总之就是烦请徐剑仙跟仙子们照做,徐小桥也是极为心悦诚服的,家有一老如有一宝,古人诚不欺我。她难得胆气十足,瞥了眼师父,示意别帮倒忙。
只要是跟婚宴有关的一切文字功夫,都由朱敛包办了,甚至为酒席专门手写了一部食谱,虽然朱敛也用随身携带的方寸物带来了数十样不同分量的食材,但是有些山野清供、仙家,还是需要龙泉剑宗这边费心置办,例如糟茄子一项,需用泉水浸一宿,每斤用盐三两半,糟两斤。旁边批注有一句,长春宫灵湫之类泉水为最佳,平常山泉亦可……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,徐小桥当然很乐意带着师弟师妹们忙碌这些的分内事,朱老先生跟贾老道长还算是半个外人呢,都已经如此上心,他们这些龙泉剑宗的谱牒弟子,哪有理由不精益求精?
忙里偷闲,贾老神仙随手翻看菜谱,抚须赞叹道:“朱先生这一手行草,妙极,造诣之高,便是山主的楷书都要逊色一筹,教贫道也说不出什么‘各有千秋’的违心话了。”
天边的火烧云,就像辛勤忙碌了一天的佃农,小酌一杯,喝了个满脸通红,准备休歇去了。
陈平安问道:“怎么不在小镇也办一场?”
按照他们的家乡规矩,婚宴都是办两场的,在男方女方家里各办一场。就算是两家宅子挨着的街坊邻居,也不能坏了规矩。
刘羡阳笑道:“那还怎么让那些熟人朋友来这边长长见识,吃顿稀罕的仙家饭。”
好歹如今龙泉剑宗,还是宝瓶洲剑道宗门的“首座”,虽然不如正阳山那么剑仙如云,但是山上斗法,又不看数量。
何况阮铁匠还有个辞了三次都未能辞掉的大骊首席供奉,这个头衔,还是很有含金量的,年年都有朝廷俸禄拿,董师兄这个账房当得舒服,数钱就可以了。
顾璨说道:“真要在小镇那边办喜酒,还了得。阮邛算是赊月的家里长辈,再加上有你这么个刚刚当了国师的伴郎,赊月还有宁姚当伴娘,只会变成山上山下官场的迎来送往,只说魏檗和披云山那边就肯定要出面,五岳神君的魏夜游出面了,其余四位神君要不要表示表示?附近的铁符江水神府登门道贺了,红烛镇那边的三江水神是不是也要跟上?这还只是山上的,山下的官场,呵,整座槐黄县城都得停满马车吧,谁不想借助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,在新任国师跟前混个熟脸?再说了,按照习俗,婚宴流水席用的碗筷是要跟人借、不能新买的,如今老街坊都搬去了州城,刘羡阳这个新郎官,不得连夜家家户户翻墙去偷啊,还要碰运气,看看有没有没有搬走的旧橱柜,有没有留下碗筷。”
刘羡阳大笑不已,陈平安也觉得有趣。
陈平安想起一件事,轻声问道:“他们的份子钱怎么办?”
顾璨翻了个白眼。一辈子都在计较这种事情。
刘羡阳说道:“早就说好了,就按照当年我们龙窑同行之间吃喜酒的规格算,可不能少了一颗铜钱,我会当面拆红包的,谁敢偷奸耍滑,跟我玩虚的,我当场就跟谁急。”
若是一般人,多半会说不许多一颗铜钱。刘羡阳当然不是一般人。
顾璨说道:“是谁补了一句,得按照窑头师傅办喜事的行情给红包?”
刘羡阳理直气壮道:“就我那烧瓷的到门手艺,是唯一得了姚老头真传的,他们能比?陈平安还在傻了吧唧苦练拉坯的时候,我都可以教别人跳刀了。当然要按照给大龙窑老师傅家里嫁女儿、娶儿媳的规格办。也就是当年出了那档子事,否则这会儿我早就是窑头师傅了,收了一大帮徒弟,说不定连徒孙都有了……”
顾璨啧啧道:“然后累死累活苦哈哈烧造出一批御用瓷器,窑务督造官小心翼翼勘验过后,送去了大骊京城,运气好的话,被皇帝老爷精心挑选出几样,送给国师大人,然后国师大人得闲时喝茶,拿起来一瞧,哎呦喂,好像是老乡刘羡阳烧造的物件,出息了……大致就是这么个流程,对吧?”
刘羡阳一时语噎。
陈平安笑问道:“返乡这些年,有没有以前龙窑的窑工熟人上山找你?”
刘羡阳笑呵呵道:“也有过几次。既有真正碰到难关,靠自己实在是没法子熬过去了,只好让我出面帮忙摆平事情的。也有看似来这边找我叙旧的,下了山回到州城那边,好跟新朋友们吹吹牛,要么在衙门官差那边,在某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得份微妙的偏袒,要么在州城豪绅富贵的酒桌上捞点面子或是实惠。还有受人所托,走走门路,想要跟我打个商量,帮忙看看那几个少年资质如何,能否来山上当神仙的,听说别人请他吃一顿饭,聊这件事,至少是五百两银子,不管事后成与不成,那几个孩子能不能上山修道,都是这个数,照给不误。”
顾璨冷笑道:“听着就糟心。”
刘羡阳摇摇头,“不对,过日子本来就是这样的,你以为都像你,往白帝城一躲,或是在全椒山一趴窝,就万事清净了?真不是我挑你的晦气,你小子就在扶摇宗老实等着吧,迟早有几个当年故交找上门去,到时候不管是‘五百两银子’还是什么,总要你还债上几笔人情债的。”
顾璨说道:“即便有类似事情,你看我理会不理会。”
刘羡阳笑道:“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,我劝你还是理会理会。”
顾璨刚要还嘴几句,刘羡阳已经祭出杀手锏,“顾宗主休要聒噪,小心我放出陈平安,关门打你。”
昼夜的天色,就像穿过那戏台上悬着的分别写有“出将”“入相”的帘子,粉墨登场,回去卸妆。
煮海峰山巅那边有座无名宫阙,是龙泉剑宗唯一一处符合仙家道场的建筑,重檐歇山顶,覆碧绿琉璃瓦,雕梁画栋,极尽华美,是个观看云海的绝佳地,时常有云雾漫过峰头,这栋宫阙,宛如白玉盘里青螺蛳。这座建筑施展了秘法,如镜新磨,每当日落西山,它便会熠熠生辉,有火红颜色的道气宝光冉冉升腾,此处也是龙泉剑宗的传道学道之地。
与祖山那座经常火星四溅的铁匠铺子,高下齐平,共成一双“龙眼”。
此刻无名宫阙外边的白玉广场,剑气纵横交错,流光溢彩,是几位修道勤勉的再传弟子,正在那边演练剑术。
刘羡阳提起手中酒壶,遥遥指了指煮海峰那边剑光跳跃的演武场,得意洋洋道:“瞧见没,俩小姑娘的剑术,都耍得漂亮吧?我们龙泉剑宗,还是有些好苗子的。再过个三五十年,呵,我可就要被喊一声太上师祖了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收徒弟这件事,你们多学学我。”
按照先后顺序算,崔东山,裴钱,曹晴朗,赵树下,郭竹酒,宁吉,邓剑枰,袁黄。
刘羡阳摆摆手,“我跟顾宗主都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。”
顾璨也没说什么,他那个满身反骨的徒弟,好像有等于无。
阮邛还是收了几个入室弟子的,这些年都跟着他打铁铸剑,只是他们虽然都是剑修,但是资质都比较一般,远远比不得庾檩、柳玉那几个当年被阮邛“礼送下山”的天才剑修。其中还有两个卢氏刑徒遗民,他们跟于禄、谢谢是一样的出身。阮邛是出了名的性格古怪,比如这几个亲传弟子一直没有纳入祖师堂谱牒,当然不是因为嫌弃他们境界低,只是阮邛觉得他们尚未出师,还不够稳重。
好在这拨如今年纪也已经而立之年的剑修,既然能够留下,性格都跟阮邛大差不差,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,没任何牢骚。
如今龙泉剑宗也有了十几个三代弟子。在横槊峰开峰的首徒董谷收了三位,都是山泽精怪出身,老实本分,也不喜欢下山历练,只是待在山中埋头修行,除了自家宗门和大骊礼部,恐怕都没谁清楚他们是阮圣人再传弟子。
阮邛的那拨入室弟子也有收徒的,后来发现师父对他们管教严厉,对再传弟子却是神色和蔼、言语平和,顺带着对徒弟都好了几分脸色,既然这个法子管用,其余几个入室弟子就都火急火燎找起来了徒弟,例如柳暧、卢钊几个,她们都是这么上的山,其实她们的岁数,跟师父也差不了十岁。
这些再传弟子,对师爷的佩服是发自肺腑的。
很大原因是徐小桥偶尔会与他们说些早些年的旧事,例如刘宗主当过多年的窑工,还有某人还曾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打过短工……年月近一些的,总是绕不过那场问礼正阳山,或是披云山享誉一洲的夜游宴,和当年自家宗门铸造分发的剑符,没有搬迁之前,任何修士都需悬佩剑符才可御风,否则就要吃挂落,还不敢找谁申冤。三代弟子们尤其爱听这些充满传奇色彩的剑仙事迹,毕竟宝瓶洲别家山头,都是耳闻,他们却是有机会亲见的,就算是聊到了那座云遮雾绕的落魄山,他们也是好奇憧憬多于敬畏。
陈平安问道:“谢灵也已经玉璞境了?”
刘羡阳点点头,“谢家长眉儿,家世资质福缘都是一等一的好,成为玉璞境剑修是水到渠成的当然事。”
顾璨问道:“陆沉赐下的玲珑宝塔,品秩极高,此宝本身就是一条道统,谢灵就没有另立山头、自创道脉的想法?”
刘羡阳摇摇头,“谢灵再天才再豪情万丈,跟我这个宗主师兄相处久了,晓得了何谓一山更有一山高的道理,也要心灰意冷。”
顾璨没好气道:“国师大人赶紧给大骊新订立一条规矩,吹牛犯法的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在这件事上,他还真没吹牛,谢灵是那种当不了第一便不肯作第二的执拗性格,等到哪天自认剑道造诣确实超过刘羡阳了,他就会有另起炉灶的念头。算是咱们宝瓶洲的白裳第二吧。”
煮海峰徐小桥就只有一个叫李深源的弟子,刘羡阳跟谢灵暂时都没有亲传弟子,一个是懒,一个是眼界高,找不到合适的人选,谢灵一直想要找到一个比自己修道资质更好的大弟子。
可问题是谢灵自己就已经是宝瓶洲年轻十人之一,而且排名靠前,再想要找个比他天赋更好的?
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两枚玉简,刘羡阳跟顾璨人手一件。
两枚玉简所载内容,不算严格意义上的道书,是青冥天下炼丹第一人高孤,下山问道白玉京之前,在地肺山华阳宫的“三讲”。
最早是老观主送给谢狗的一枚玉简,“三讲”不涉道统机密,任何修士可以广泛流布,陈平安就亲手仿刻了几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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